陶渊明的创作很丰富,只讲两首田园诗(陶渊明的诗:守拙是一种轻蔑)是不够的。他不是只会写田园诗,而是众体兼善,会写当时的一切文体。
陶渊明有他非常静穆的一面,也有特别激烈的一面,他激烈的一面主要体现在生命意识的高昂上。我们每个人都知道人是要死的,但是每个人面对生死的态度都是不一样的,有的人就是知道而已,有的人知道以后情绪会很强烈,或者会想很多,也就是生命意识比较强烈。生命意识强烈,说明你的自我意识比较强烈。所以,高贵的人一般生命意识比较强烈。静穆是一种士族性,生命意识强烈也是一种士族性,适用于不同的场合。
他有一组《形影神》诗,这组诗是关于生命意识的,考虑的是“生命怎么才能永恒”的问题。
他写人的形、影、神互相写诗酬答,形就是一个人的身体,影就是一个人的影子,神就是一个人的精神,这三者本来是一体的,现在好像是三个人一样,互相酬答,这个设定很有意思,所以历来大家都很关注这组诗。
应尽便须尽,无复独多虑。
“形”象征肉体,也就是生物学意义上的生命本身;“影”象征你于生命过程中在这个世界留下的痕迹,实际上就是你这条命承载的社会价值;“神”象征你的灵魂,你的精神气质。怎么才能让生命永恒下去呢?有的人靠“形”,就是拼命维护自己的肉体,想办法尽可能长地活下去,原始的道教采取的是这个策略,比如炼丹术什么的;有的人靠“影”,就是我建功立业,让我做的事在这个世界上永远地留存下去,让大家记住我,我活在人们的心中,儒家采取的是这个策略;有的人靠“神”,就是我修炼自己的灵魂,让我自己成为一个美好的人,这样即使我死了,但是世界上还是有跟我一样美好的人,那他就是我,庄子或者后来传入的佛教,采取的是这个策略。那哪个策略好呢?陶渊明通过形影神的问答,给出了他的看法。
在陶渊明笔下,形和影都很谦逊。形跟影说,我是不可能永恒的,你多少能比我长久一点,你看,人死了之后,“奚觉无一人,亲识岂相思”,连亲朋好友也不会想念他了,只有“但余平生物,举目情凄洏”,大家也只有看见他生前用过的东西,才有可能睹物思人,为他感伤一会儿。所以说,肉体的长生是根本指望不上的,人留下的痕迹起码比肉体还能永恒一点。所以,我这个形是没指望了,就指望你这个影了。《形赠影》这一首,其实就说了肉体是不永恒的,说人给世界留下的纪念会比肉体永恒一点,但是究竟永恒不永恒,其实他也没信心。第二首《影答形》,他说我也永恒不了。“身没名亦尽,念之五情热。”肉体会死,名声一样会消亡,想起来就让人五内俱焚。“立善有遗爱,胡可不自竭。”肉体死亡后固然会留下名声让人纪念,但这个东西同样永恒不了。第二首就是说,名誉、功业同样是会有尽头的。第三首,“神”出场了,他来对形和影说话。“神”说话就不客气了,他的口气就很大了。“人为三才中,岂不以故。”人之为人,不是因为他有肉体,也不是因为他在世界上可以留下痕迹,这两点别的生物都可以做到。人之为人,是因为他有灵魂,有自我意识(当然别的动物也有,只是人的灵魂格外强大,格外突出)。“神”说,肉体是靠不住的。“老少同一死,贤愚无复数。”好的名声也是靠不住的。“立善常所欣,谁当为汝誉。”你们俩都靠不住,只有我是靠得住的。“神”是可以永恒的。那“神”的永恒是什么样的境界呢?“纵浪大化中,不喜亦不惧。”因为“神” 是与“大化”契合的,“神”是“大化”的一部分,所以你在“大化”之中,没有什么好失去的,也无所谓得到,所以“不喜亦不惧”。实际上你在“大化”中是“无我”的,不存在自我,当然也就不会失去自我。这个时候,再讨论永恒不永恒已经没有意义了。“应尽便须尽,无复独多虑”,该失去的就让它失去吧,肉体该死就死,功业该消亡就消亡,这些东西都不是本来的我,本来的我是这个“神”,是“大化”的一部分,所以又无所谓消亡不消亡, 不用再去考虑了。这里面有很深的哲学思考,其实还是玄言诗,还是“诗必柱下之旨归”。但是之所以比一般的玄言诗写得好,首先是他高度形象化了,把肉体、功业、灵魂这种抽象的东西,具体为“形”“影” 和“神”,还让他们互相问答,在问答的过程中,也充分注意到了用形象来表现。所以相对来说让人读得进去。其次他思考得比较深,思考得在理,有“理趣”,这是写好玄言诗的关键。从正始到元嘉,是一个讲“理趣”的时代,跟后面的赵宋是一样的。赋要讲理趣,诗也要讲理趣。嵇康、阮籍是有理趣的,陶渊明是有理趣的,中间的傅玄、张华、陆机、张协,也常常是有理趣的。理趣本身是好的,只是跟在他们后面的效颦者才是不好的。陶渊明的观点是,肉体不能永恒,功业也不能永恒,能永恒的只有灵魂。这个思想,他在《读山海经》里也表现过。比如他写,“精卫衔微木,将以填沧海”,炎帝的女儿死了,但是她的灵魂变成了精卫鸟,还忘不了大海淹死她的仇恨,要一点一点地衔着小树枝,去填平大海。精卫可能已经忘了自己曾经是炎帝的女儿了,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填平大海了,但是凭着一点怨气,她还会这样做下去,这就是“神”的力量。“形夭无千岁,猛志固常在”,肉体不可能永恒,不可能活到千年,但是那一点情感永远都在,灵魂可以永恒。“形”不可能永恒,“神”是永恒的。“同物既无虑,化去不复悔”,活着的时候不用担心死亡,因为肉体都是虚幻的,死后就不用再惦记前生的事了。“徒设在昔心,良辰讵可待”,不用想着过去的事了,好日子不是等来的,重要的是过好当下。“形夭无千岁(形夭無千歲)”这一句,也作“刑天舞干戚 (刑天舞干戚)”。这两个句子的意思完全不同,但巧合的是,繁体字的字形正好非常相近,所以弄不清哪个是原来的,哪个是抄错的。在我看来,应该是“形夭无千岁”,逻辑是顺的,讲的是对生死的思考,这样才好接下面的文字。有人说这首诗表现的是斗争精神,其实不是的,这首诗同样也是对生命的思考,也是对“形影神”的思考。当然,这首诗的情绪确实是激烈的,但不是为了斗争而激烈,而是因生命意识本身而激烈。愿在衣而为领,承华首之余芳;悲罗襟之宵离,怨秋夜之未央。愿在裳而为带,束窈窕之纤身;嗟温凉之异气,或脱故而服新。愿在发而为泽,刷玄鬓于颓肩;悲佳人之屡沐,从白水以枯煎。愿在眉而为黛,随瞻视以闲扬;悲脂粉之尚鲜,或取毁于华妆。愿在莞而为席,安弱体于三秋;悲文茵之代御,方经年而见求。愿在丝而为履,附素足以周旋;悲行止之有节,空委弃于床前。愿在昼而为影,常依形而西东;悲高树之多荫,慨有时而不同。愿在夜而为烛,照玉容于两楹;悲扶桑之舒光,奄灭景而藏明。愿在竹而为扇,含凄飚于柔握;悲白露之晨零,顾襟袖以缅邈。愿在木而为桐,作膝上之鸣琴;悲乐极以哀来,终推我而辍音。他写自己思念一个美女,写到愿意做她的衣服,愿意做她的席子,做她头发上、脸上的化妆品,好亲近她的肌肤,这在任何时代都是非常大胆的描写了。后来的很多人不能接受,觉得陶渊明怎么能写这样的赋。因为大家都觉得陶渊明是个特别正面的形象,在我们的文化传统里,正面人物是不可以这样的。写艳丽的作品的人,一定不是好人,正面人物如果写艳丽的东西,人设一下子就崩了。特别是陶渊明,大家觉得他都隐居了,应该是个清心寡欲的人啊,怎么还写这种东西呢?有人就拿这篇赋来攻击陶渊明,说他道德败坏,其实是个虚伪小人。维护陶渊明的,一般就说这是游戏之作,偶尔为之,有人说是他少年时代的作品。总之,大家都对陶渊明为什么写《闲情赋》很想不通。其实,这首《闲情赋》在中古是一个序列,从东汉的张衡、蔡邕开始写,后来建安七子也写,太康文人也写,一直传到陶渊明的。这个序列有非常固定的程式,先写什么后写什么,大家都一样,都是先写这个女子怎么美,写我怎么想跟她交往,然后是中间那一段精彩的,我想变成什么,亲近她的什么,最后是我怎么思念她,怎么想接近她但是接近不了。实际的程式比我说的还要细得多,每一句写什么,都是有规定的。这个也属于“拟篇法”,跟陆机拟古诗的“拟篇法”是一样的。既然是拟篇,那么他的题材内容,具体到每一句话写什么,都是事先规定好的,都不代表作者本人的思想。拟篇的作品,就是一种文学技巧的展示。当然选什么样的作品来拟,这也代表了作者的态度,但是作者并不为作品的主题负责。而且,女色赋也是东汉以来的传统。东汉以后赋的题材两极分化,严肃的特别严肃,游戏的特别游戏。一个文学家既可以写严肃的赋,也可以写游戏的赋,写的时候不会把这两种赋掺和在一起,这说明文学家的文体意识加强了。像《闲情赋》这样的赋就是一个传统,不是只有陶渊明在写。
其实陶渊明的诗有各种类型,贵族的会写,反贵族的也会写,所谓顶天立地。大家记住的只是他跟别人最不一样的诗,也就是反贵族化的实验体,特别是实验体里面的田园诗,于是形成一个刻板印象:陶渊明的诗就是田园诗,都是田园诗这个写法。进而把陶渊明其他风格的诗也拉进来,都按田园诗的风格去解读,从而把陶渊明建构为一个单一风格的诗人。其实,全面地看,陶渊明的风格是多样化的,很难用一个单一的标准来描述。